文|崔秋立

梁思成先生对晋祠中的“鱼沼飞梁”有如下点评:“此式石柱桥,在古画中偶见,实物则仅此一孤例,洵为可贵。”所谓“孤例”自然就是独此一例,前无古人,后无来者。


(相关资料图)

梁先生乃建筑学大家,中国古代建筑研究之集大成者,曾与林徽因先生一同跋山涉水,历尽艰辛,踏遍200多个县,阅遍亭塔楼阁,包括中国古建筑营造法式典范的应县木塔。他所称孤例,可以为信。

“鱼沼飞梁”其实是晋祠圣母殿前的一座桥。所谓“鱼沼”是指桥下泉池,所谓“飞梁”即水上之桥,始建于北宋时期。亦有人举郦道元《水经注》中的记载,谓此桥建于南北朝,那就更加了得。

论起存世的古桥,如赵州桥,始建于隋代,因其位于古代交通要道之上,故气势恢宏,结构合理,坚固耐用。而眼前这座“孤例”则是依园中主体而建,为园林架构之所需,讲求设计精巧美观,与主体建筑和谐映衬。古代宫殿门楼前往往有水、有桥,但多是纵向单体,晋祠圣母殿前的这座桥与之不同,呈十字立体交叉状,东西为干,宽阔平坦,与大殿正门相接;南北下折,如鸟之双翼,振翅欲飞,故称作飞梁。东西南北相互交叉,被誉为史上第一座立交桥,故而被梁先生称为“孤例”。

这“鱼沼飞梁”的名字起得好,充满诗情画意,极具动感意象,听上去可比冷冰冰的“立交桥”灵动得多。

鱼沼飞梁的一头,即是晋祠的主殿“圣母殿”。晋祠是晋王祠,但主殿供奉的是晋王唐叔虞之母、姜子牙的女儿、周武王之妻邑姜。晋王自己的殿堂则在晋祠的一侧,并且远不及圣母殿之辉煌,是为何故?并无史书记载。有传说邑姜为水神,供奉在此,是为保晋水千秋万代永不断流。如今晋祠内难老泉虽无喷涌之势,却也潺潺不绝,当然,所谓“圣母”保佑之说只是传说而已,不足为训。其实按常理亦可理解,因这邑姜不仅是晋王唐叔虞之母,更是周武王之妻、周成王之母,身份较之晋王更加显贵,故后人重建晋祠,似也应将邑姜奉为至尊。

尊卑贵贱且不论,这圣母殿在我看来亦属“孤例”。一眼望去,虽不特别恢宏,但别具一格,是常见的重檐歇山顶,且这突出的飞檐面积特别大,像一顶翘起的宽边大檐帽冠在大殿之上,与五台山唐代佛光寺的飞檐颇为相似,可见宋代建筑仍有唐时遗风。它的特色在于,正面的房檐两边高、中间低,像是因年久失修、横梁不能承重变形所致,有些令人不安。但导游介绍,这其实是一种建筑艺术,叫“柱升起”,支撑飞檐的八根廊柱成等差排序,从中间到两边,廊柱由低到高各相差6厘米,故而形成两边高、中间低的视觉感。大殿飞檐及廊柱门窗都是原木色,没有油漆,十分古旧沧桑。

当然,圣母殿还有一处恐也是“孤例”,迎门上方一块横题的匾额,四个字“三晋遗封”,是著名的叶赫那拉西太后所题。她在庚子之乱仓皇狼狈之中到了山西,得到晋商的资助,估计心情好了许多,因此这字迹倒显得气定神闲。

然而这一切都还不是最让我震撼的“孤例”,最震撼的是杵在圣母殿和晋王殿里那一排排活灵活现、栩栩如生的彩塑小美人。

这些年走过不少地方,看过不少庙宇殿堂,其中自然不缺雕塑,但极少能让我驻足。我从心理上不太接受宗教类雕塑和绘画,且不论那些凶神恶煞状的怒目金刚、十八罗汉,即使神态安详的佛祖菩萨或是飘逸的飞天,也总是让我感觉有天地之隔,不写实、不友好。而我们古代的雕塑,却多在庙宇佛窟中看到。但晋祠中的彩塑,则都是些世间凡人,五官神态、身高比例,一点都不夸张,就像生活中的邻家少妇。包括供奉在殿堂主位的圣母,也并没有被天神般的光环笼罩,只是一个端庄的人间美妇人,盘坐在大殿中央,竟显得有几分小巧。33尊雕像身份各异、角色不同,有侍女印官,也有优伶杂役,每个人都有切合她们本分的表情、仪态。

进到殿堂,所有导游都会推介雕塑中的一个优伶,她有一张半笑半哭的脸,身处戏台,身在人间,人间水深火热,台上强作欢颜。高超的工匠表现哭和笑并非难事,但把两种对立的表情集中在一张脸上,既反映出二者矛盾,又看上去总体和谐,则不容易。据说此面孔曾引起梅兰芳先生极大兴趣,他还从中寻出许多创作灵感。

更令人拍案叫绝的彩塑其实还不在圣母殿,而在晋王殿——唐叔虞祠。唐叔虞祠建在一个高台之上,进门楼便有一个过道,过道两旁有两排木栅栏,十四尊女伶彩塑一边七个,分列在这栅栏的后面。这栅栏设计得有点糟糕,打散了人们的视线,使你不能一眼看清彩塑的形体面容。但当你停下来,透过栅栏的间隙看进去的时候,我想每个人都会被里面的景象惊艳到。

这组被称作“元代乐伎”的彩塑,是一支完整的乐队,一边是“管弦乐”,有笙、笛、胡琴、琵琶、古琴等;一边是“打击乐”,有手鼓、铙钹。如果说圣母殿的彩塑尚属宫廷佳丽,这些乐伎们则完全是世间平民。她们体态丰腴、眉清目秀、口似樱桃、鼻若悬胆,但细看并不雷同,身材有高有矮,眉眼神态各异。看她们的表情动作和专注度,仿佛不是静态的,而是正处在一场演奏之中,并且是一段平缓抒情的乐曲。元代发型、服饰有何特点我不懂,但只是感觉乐伎们的流线衣褶非常得体,蛮符合人体解剖学的要求。

在中国古代雕塑中,手和脚被普遍认为是最易失真的地方,这一组雕塑却都表现得较准确,至少没有明显不适。特别是笙、笛的演奏者,五指按在音孔上,手型准确而优雅。这组乐伎彩塑直接颠覆了我对中国古代雕塑的印象,没想到我们古人一样能做到真实而平凡。

为何在晋王殿中呈现这样一组雕像?我猜想大概并非因生于西周时期的唐叔虞喜欢戏曲,只可能与元代戏曲杂剧兴盛相关。元杂剧是中国戏曲发展中的一座高峰,以“北曲”为盛。山西是古代戏曲大省,现存的古戏台十有八九在山西。这组雕塑,可现当时戏曲盛景。

此组彩塑除去两个侍者,正好是十二乐伎。想起前些年有个名为“女子十二乐坊”的乐队曾流行一时,这晋祠倘做文创,大可将这元代乐伎搬上银幕或舞台,一定美轮美奂,比那十二乐坊更加轰动。

仅凭这些“孤例”,晋祠便值得好好看一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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