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代被视为骈文创作低谷期,然自晚明以来,四六总集的编纂却达到高峰,以之为重要载体,明人构建了以“辨体”“尊体”“立体”为核心思想的骈文理论体系。晚明选家对当时骈文创作存在的弊病有较为清醒的认识,并且通过选编汉魏以来作品以树立典范,推崇“雅道”以修正猥滥俳俗之弊,以及从选材、结构、辞藻、声韵等方面提出具体要求的方式,从而为骈文确立体式规范并最终为明人的创作提供指导。
一
(资料图)
晚明选家认为,骈文的“立体”需以复古为基础。万历以后产生了李天麟《词致录》、陈翼飞《文俪》、王志坚《四六法海》等几部以明前骈文为收录对象的总集。顾起元在《文俪序》中对自汉及唐的骈文给予了高度评价,称“其间高文典册之雄,比事属词之巧,山毫海墨之奇,点翠裁红之丽,惊艳绝采,瑰意瑰辞,靡不咀彼菁英,糅其雕蔚”,故是书仿《文选》体例,通过对唐代及以前各体骈文作品的梳理、辑录,从而为当代骈文创作树立典范。王志坚则认为,“文章趋尚,大抵时运使然,质文损益,自相乘除,非必后人之胜于前人也”(《四六法海凡例》),骈文之发展,自六代至于唐、宋,再至于有明,其间亦经历了由盛转衰的过程,“大抵四六与诗相似,唐以前作者韵动声中,神流象外,自宋而后,必求议论之工,证据之确,所以去古渐远,然矩矱森然,差可循习。至其末流,乃有诨语如优,俚语如市,媚语如倡,祝语如巫,或强用硬语,或多用助语,直用成语而不切,叠用冗语而不裁,四六至此,直是魔罥,所当亟为澄汰,不留一字者也”(《四六法海原序》)。基于此,《四六法海》所收录的作品上自魏晋,下迄宋元,亦以复古为导向。
李天麟则在《词致录序》中指出,文章之道应以达意为上,汉以前文章并不追求富丽,自汉以后,骈文兴起,文辞以富丽为工,故其文亦靡;另一方面,骈文本身之发展对于文辞富丽的追求亦有所不同,“昔之富丽也,尚因本根而生枝叶,今之富丽也,遂狥枝叶而忘本根”,因此,其编纂《词致录》一集,以“少存本根”,“复乎四六之旧”。此外,温纯《序》则对骆宾王、王勃、陆贽、卢汝弼、苏轼、宋璟、晏殊等人的骈文评价甚高,主张骈文复古以学习唐宋为主,但他也指出,“善评文者惟贵神情,神情内会,而意兴各有寄托,其体裁以时易之,要未可概其世代生平也”,文章的意兴寄托,并不能准确概括作者之生平,故不能单纯地以文论人,学习这些人的优秀作品,亦应当以学习其“神情”为主。
不过,部分选家也看到了骈文复古过程中出现的问题。《四六灿花凡例》称:“倣唐者多矜饰未圆,学宋者辄散缓弗饬。又有一种,跳于不唐不宋之外,间出无聊,杂于或唐或宋之间,祗寒暄而已,几成嚼蜡,仅佝偻为恭,何用镂尘?”针对此问题,编者亦指出,在学习唐宋诸家的过程中,不能仅学其形,而应当学其“神彩陆离”、“情辞爽恺”,从而为骈文之复古指出了方向。
二
明代选家在批评当代骈文弊病时,不合于“雅道”往往成为他们抨击的重点。因此,明编骈文总集亦以“力挽颓波,直追大雅”(苏濬《词致录序》)为重要的选文标准。
温纯《词致录序》认为,要改变四六“点缀已甚,气骨无存”之弊,需要做到“取材于经、叶律以雅”,而在创作当中,如果“存葩去实,语怪志诙,或涉说铃,终成画饼”,徒有言辞之美而无实质内涵,或存在言语戏谑、言辞琐屑等情况,都将有伤于“雅道”,非文体之正,故这类文章亦被排除在该集选录范围之外。李国祥《古今四六濡削选章叙》继承了《词致录》的观点并对其作了进一步的阐述:“骈俪称靡者自靡耳,旨伐山六经、酌海诸史,经史书藻语也,何有秾郁艳冶,大为雅道伤乎?……不佞窃窃禀经酌雅,复有兹选,无亦昭体以期新而不乱,晓变以期奇而不渎,防文滥也。”该集以“禀经酌雅”为选文标准,选辑六朝、唐、宋以至于有明近两千篇四六启,使创作者在写作四六启的时候,“镕范严郛,各有司存”,严格遵守该文体的创作范式而不逾越,最终达到“昭体”、“晓变”的效果。
编纂于明清易代之际的《几社壬申合稿》也有类似观点。该集仿《文选》体例,诗文并收,并非纯粹的四六总集,但因几社诸子强调“委巷之言,君子所鄙,言文行远,国家赖之”(张溥《几社壬申合稿序》),认为文章需有文采才能广泛传播并流传后世,对国家发挥作用,故其所收之文皆为骈体,总数达两百余篇。陈子龙在《凡例》中提出:“文当规摹两汉,诗必宗趣开元,吾辈所怀,以兹为正。至于齐梁之赡篇,中晚之新构,偶有间出,无妨斐然。若晚宋之庸沓,近日之俚秽,大雅不道,吾知免夫”,对于晚宋及明代之文章,其分别以“庸沓”“俚秽”评价,认为不符合雅道,因此,他亦主张骈文创作当以两汉之文为主要学习对象,间亦可学习齐梁、中晚唐之佳作,而不应学习晚宋以来至明代的骈文,以此通过“雅正”文风矫正当时的文风流弊。
三
明代骈文选家也从具体创作方面对骈文之“立体”提出了要求。
首先是情、辞、意境的交融。温纯《词致录序》提出,骈文之作,要“境与兴适,抽黄白而曲中其微;意与韵偕,切宫商而妙成其响”,既需要意境与作者情怀相符合,也要通过音韵的和谐来加以表达。方大镇《四六类函序》指出:“四六之工,极才人之致,抒达士之怀,情溢乎词,词鬯于交,离合非我,亲澹在彼……盖情文递生者也。情不借辞,则苞僿而喻,辞不根情,则鞶帨粉黛,而弗克真”,认为情感是文辞的根本,文辞则是情感表达的媒介,情感饱满、文辞畅达,方可谓骈文之工者。又《启隽类函凡例》将选辑的作品分为三等,上者“辞雅情真,造语古朴”,次者“意达辞蓽”,下者则“可资急需”,可知该集编者亦认为优秀的骈文既需要典雅、古朴的文辞,也需要真切的情感,这样的作品方可为后人法式,沾溉无穷。
其次是选材、结构、辞藻、声韵等各方面的结合。余大成《四六灿花序》指出:“夫启者,源本词命,尺牍之嚆矢也,虽载函托绪,寔谋野兴。端然非庀材广则不赡,非抽思眇则不精,非运轴超则不雅,非琢句整则不谐”,认为启体之佳作需具备选材广泛、情志幽眇、构思精巧、句法整严等要素。李景廉《四六全书序》亦指出:“夫敷袵论心,商攉前藻,工拙之数,有笔有学,要使庄以立体,婉以运裁,绣错成章,欎纡馀韵,此笔之精也;欲乃选言络驿,使事辐凑,类族辨物,博习通方,此学之绩也。笔可效于规模,学固资乎谙练。苟学以辅笔,即质有其文,自以为功在修能,而体复美备矣”,认为四六之文当以庄严雅正为体,并且应该注重文章整体的构思剪裁、章节安排,表达郁纡之思,留下不尽韵致,这是骈文写作的基础,除此之外,还需辅以连续的言辞、密集的典故,作者既要明辨各种事物,又需知识渊博且懂得变通,如此才能达到文、质结合,四六文体方可称为美备。
“立体”思想是骈文理论的核心内容之一。晚明四六总集从树立典范、推崇“雅道”,以及提供具体创作指导三个方面,诠释了骈文应当怎样作的问题,从而对明代骈文文风起到了纠偏导正的作用。清代以后,批评家对骈文的运意、用典、修辞、声律等具体问题进行了更为深入细致的探讨,但清代骈文理论中的复古思想与矫俳俗、崇渊雅的审美风尚则可在晚明四六总集中找到痕迹,因此,晚明四六总集也为清代骈文风格论、创作论的成熟奠定了基石。
(作者:莫尚葭,系绍兴文理学院越文化研究院助理研究员)